2008年6月20日 星期五

《梨花夢》

香港話劇團的《梨花夢》取材自清末小說《老殘遊記》。如果我們沒有被教科書某程度的誤導,以為《老殘遊記》只記「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濟南風光,那麼我們應當會知道《老殘遊記》是部感時憂國的「政治小說」,揭露了晚清時局許多官場的黑暗,以及改革困境。但再一次,當《老殘遊記》這個文本被挪用時,政治主題被架空,我們見到的《梨花夢》基本上是個偵探故事,夏志清教授認為《老殘遊記》最敗筆的一段偵探式情節來到香港竟然得到個出頭天,這樣的一個「公案」很值得思考。

  戲劇當然不同於小說,改編或取材小說往往要顧及「有戲可演」、「引人入勝」等等介乎技術與市場的考慮,有疑兇有冤案有伸張正義的大狀很容易就構成了最為觀眾接受的法庭「類型戲」。撇開這個無法查考的作者意圖不談,我們能夠清楚見到的是編劇何冀平「非政治化」的戲劇觀如何在這裏把了重要的一關。場刊中「編劇的話」是這樣寫的:「《老殘遊記》雖然為名著,但局限於『批評時事』、『關懷政治』。我一向不喜歡文學藝術直指時弊,所以大膽篡改,將後五回中一宗抨擊昏官亂判案的事件,演繹成人性的扭曲,本性的暴露。名利情慾場中,人與人的角逐。」戲劇要處理的是一些最具宇宙性的人性問題,這或許就是編劇所信仰的一套戲劇觀。所謂宇宙性(universal)就是放諸四海而皆準,所以相對於人性,「時事」、「政治」都變成只是一時一地的問題了。我不知道在《梨花夢》的創作會議裏,這戲劇觀有沒有提出來討論以至辯論,但當我看到負責場景構思的何應豐設計出來的圓柱陣處處在評論歷史,批判現實政治時,我看到了不同的觀點。《梨花夢》的場刊上也有何應豐寫的一段創作感想,信息清楚不過。如果何冀平是「傳統派」,那麼何應豐肯定是「社會派」,根據「社會派」的戲劇觀,何冀平的話應該反轉來說:「《老殘遊記》之為名著,是因為它沒有局限於抽象的『人性』問題,關心的是最切身的政治生活問題。」若然要我為「社會派」幫腔,我會進一步說如果真有所謂宇宙性的人類問題,那「政治」肯定是其中一個,中西一樣,古今不變。

  最值得留意的還是導演毛俊輝在此問題上的調和派立場。現版本的《梨花夢》改自《還魂香》,且看他對自己舊作《還魂香》的「評論」:「《還》劇重於情節的描繪,在觀眾欣賞之餘,亦帶出一番令人反思的哲理,但是作為劇場的藝術品,我深信它仍有更大的空間值得我們去探索,去思考。所以今次在《梨》劇中我更有意識地引進這個現代人看舊社會的視點。它本身是一齣戲(亦是一個夢),這樣的處理在劇場美學上來說是更符合它那種過去∕現在同時存在的表現方式。」 

 今天我們為什麼還要演出一些文學名著?「社會派」戲劇工作者喜歡提出這樣的挑戰,意思是說我們必須要找出其中的現實意義和現實關聯,讓當代觀眾有所反省。現在《梨花夢》這個版本的回應是新加插了兩場:在開場的「序曲」中讓觀眾看到一個身穿現代人衣衫的老殘在回看歷史,而在末場「尾聲」中我們又看到所有角色也穿上時裝,佇立凝望著遠遠的前方,作最後亮相。這裏暫不討論這個劇場處理是否就是一種引入「現代人看舊社會的視點」的最好方法,現在似乎是有點「只重形式,欠缺詮釋」的問題,但這確實是導演非常有意識地引進這個視點的一個嘗試。可另一方面,我們又見到導演似乎不甘心於純粹為引進現實意義而服務,於是又回歸傳統,走的可是另外一條路,即是賦予這個做法(「現代人看舊社會的視點」)一個劇場美學上的意義,把這個回望的視點理解為一個「夢」,這樣解釋可謂一石二鳥,費煞苦心。再者,《老殘遊記》原文本有幾處地方的確有類似「夢」的暗示,指涉的東西當然不一樣,但某程度也可以說是「忠於原著」。不過,我仍然要說,《梨花夢》的整過改造工程是以不改動《還魂香》的劇本為大前題,假若能夠將《還魂香》大卸八塊,引入「現代人看舊社會的視點」後將故事重新詮釋,我們看到的《梨花夢》肯定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單看《梨花夢》一劇的改造工程已經涉及多重的思想路線角力和不易討好的折中調和,你說「政治」是否一個宇宙性的問題?

(本文初刊於2007-10-20《信報》專欄【不等果陀】,原題為《不談政治的政治藝術》,修訂後重刊於香港話劇團出版之《還魂香‧梨花夢的舞台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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