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1日 星期六

《七彩包青天》

「進念」的「東宮西宮」系列號稱「公民教育劇」,最新演出的《七彩包青天》已經是第六回,但一而再,再而三,有觀眾在演後談中表達了他們對劇中有「說教」成份的不滿,這的確是一個極待解釋而一直未有解釋的現象。「東宮西宮」的問題當然不止於說教,但分析它為什麼會招人詬病為「說教」卻能點出它的其他問題。

有一種情況容易讓人感覺是說教,但可能完全是出於誤會,簡單說就是買錯門票入錯場。香港或許真的需要全民惡補一下公民教育科,但畢竟每個人的背景和程度不盡相同。在演後談中那位仁兄說看此劇令他記起以前修過的那科「Government and Politics」,很明顯,跟這位高班的同學再說rule of law和rule by law的分別是有點侮辱了他的智慧。「東宮西宮」系列一路下來的確有個傾向是為比較初班的觀眾而做,什麼政府架構圖也可以吊下來演它一段,它的目標觀眾很可能只是那批公民知識較薄弱的中青年觀眾。果真如此,真正問題應該是「東宮西宮」為何取這樣的一個定位,是市場考慮還是什麼?誰又去照顧那些成熟觀眾的程度和趣味呢?

但我相信這不是那位觀眾感覺《七彩包青天》「說教」的全部意思。誰說最基本的問題不可以也是最深刻的問題?如果能够將最基本的問題深挖,提出自己獨到的觀點,這時候即使有說教之嫌,觀眾也只會說句「受教!受教!」。《七彩包青天》要談法治,「導演的話」開出的論題是「法治其實是一個哲學問題,善與惡、好與壞、正義、平等、公義道德這些都是來自哲學的命題,人為什麼存在?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這些問題問了幾千年也沒有過時,西方是把這些問題規範在一個系統下解決,但也解決不了。」這裏提的問題都很好,都是坊間一般的政情分析所忽略的深刻問題。希臘悲劇《安蒂岡妮》女主人翁挑戰法律,訴諸的就是高於法律的「自然法」,但今天,在實證法學嚴格區分法律與道德的影響下,法治的道德面向已經沒人多談。可是,引頸以待後是更大的失望,開出的問題沒有一處有直接或間接處理過!第八場「先雞後蛋,先蛋後雞」貌似很「哲學」,實則非常牽強,其實只是回到現實政情裏先普選特首後普選立法會的問題。要知道不是所有有關孰先孰後的爭議都是哲學上難解的「互為因果」或者類似「第一因」的問題。現時先普選特首後普選立法會的局面是權力政治的後果,將它以「先雞後蛋還是先蛋後雞」的命題提出來,對深入反省這個現實政治的問題並沒有幫助,更有可能因過份聰明而做成不必要的概念混淆。美國有位大學教授大聲疾呼告戒我們不要再濫用「雞先還是蛋先」這個foul metaphor是有他的道理的。

可見,「說教」也得要有高論,更重要的是名符其實。但話說回來,「說教」本身始終是個大忌,這是個根深蒂固的思想,特別在教育,特別在劇場,「東宮西宮」打出「公民教育劇」的旗幟,其實是無意中把自己置於一個被雙重質疑的境地。教育不應是單向的灌輸,而劇場藝術更應提供觀眾一個最大的思想空間,但敏感的觀眾有時會感覺到《七彩包青天》中那種夾敘夾議的,資訊中夾雜著評論的表達方式比起電台裡那些打正旗號為「個人意見節目」的方式其問題更嚴重。茲舉一例,劇中述說文革中無法無天的情況大致符合事實,但再說這是歸咎於社會主義法制下不重視個人而只訴諸「人民」的時候就牽涉到一些複雜的政治哲學問題。社會主義式的法治最終可能被證實是此路不通,但個人權利先行的自由主義法治系統何嘗不是千瘡百孔。「說教」的批評應該是指複雜的問題給輕輕地拾起,但隨即又輕易地拋下一個斷言;再加上整個劇場環境本來就是在一個笑謔的氣氛中,這不是說觀眾沒有反省批判的能力,而是諷刺地,劇場並沒有給予他們一個足夠的思想空間。


所以,說到底,問題的癥結還是在劇場本身。我們要問公民教育為什麼要在劇場裏做?劇場所能作出的特別貢獻是什麼?。「東宮西宮」自詡是「一個娛樂與政治智慧並重的劇場品牌」,但這是否表示說劇場藝術那部分變得可有可無?事實上,「東宮西宮」發展下來的確是只在「娛樂」和「政治智慧」上用力,所以,我們見到陳浩峰的諧歌越唱越放,胡恩威的政見越說越長、越說越露。可是,它那條「結合了棟篤笑、相聲、荒誕戲、處境喜劇等形式」的藝術路線有沒有認真地作過探索?「東宮西宮」沿用的拼貼方式如果不是僅僅因為它方便好用,那肯定有它在藝術上的理由,以致即使找到了包公這個Icon也最終只能拼入這個劇場形式,但我實在看不出歷來在這形式上有過什麼探索。一直堅持沿用的還有「八重奏」,即是每集那場重頭戲,由八位演員一字排開讀出那篇夾敘夾議的評論。但這「八重奏」(Octet?)可能也是另外一個不幸的foul metaphor,八個人讀來完全不像多種不同的樂器,能夠製造某種聲樂效果,在另一個層次上呼應著所讀的內容,現在的做法基本上就是簡單地將文句斷開,機械式地一人唸一句,同樣看不出是在實驗某些例如在節奏或人聲上的藝術效果。用這方法來干擾信息的接收是要解構所讀的文本嗎?看來也不像,它明顯是拿出來作「教育」之用。此種種的疑問令人不禁要認真想想在所謂的公民教育劇中我們應該怎樣安置那個藝術性或劇場性的問題。不光為回應說教的批評我們也應該不懈地開拓這個獨特的思想空間,觀眾不特別要求藝術就放鬆了這個追求不是一個好的做法。
如無意外,「東宮西宮」系列應該還是會一部接一部做下去,只要有觀眾買票,它在市場上仍然可以說是成功,但我只擔心一邊倒向娛樂和所謂政治智慧實不足以長久地撐起這個「公民教育劇」的市場,當觀眾越來越聰明和越來越害怕被說教的時候,我們還是須要回到根本,探索劇場藝術的可能貢獻。

(原載《信報》專欄【不等果陀】)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