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豹劇團最近上演了莎士比亞的悲劇名篇《奧德羅》,在此不妨也談談在藝術理論上與《奧德羅》特別相關的理論名篇“Psychical Distance as a Factor in Art and an Aesthetic Principle”,「心距說」這理論在今天當然不再如往昔火紅,但在幾本重要的美學文集中仍有收錄,可見它的確是提出了一些重要的理論問題和洞見。
什麼是心距?該文的作者布洛(Edward Bullough)用《奧德羅》的例子作了闡釋:觀眾如果根本不知嫉妒為何物,看《奧德羅》時就會感到乏味,或者即使能理解,也看不出奧德羅為什麼因為僅僅誤信妻子與人有染就把她扼死;這時候,觀眾不能欣賞《奧德羅》是因為心距太遠(over-distanced)。相反,一個觀眾如果在自己的現實中也跟劇中的奧德羅一樣懷疑自己的妻子不忠,他的情緒也會因過份強烈而嚴重影響他觀賞此劇,這是因為心距太近(under-distanced)的緣故。所謂心距的「二律背反」就是說審美經驗之能够產生是必須靠觀賞者能否與藝術作品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不能太遠,也不能太近。布洛雖然沒有提出一個客觀的標準說明什麼才是「適當的」距離,惹來不少辯論,但我重讀布洛的這篇文章發覺它有個重要的信息應該讓它清楚顯明出來:要調教這個距離的不應只是觀眾,藝術創作者亦應好好處理這個「適當的距離」,因為它實質上牽涉到一些藝術與現實、作品與觀眾的關係等等不可逃避,亦不應逃避的根本問題。
可以舉的例子很多。我們可以想象《奧德羅》如果落在一位信奉布莱希特劇場方法的導演手裏,他可能會讓奧德羅不時「出戲」,評論一下自己,或偶爾跟台下的觀眾說起話來。用「心距說」解釋,導演是要藉此拉出一個讓觀眾反省的距離,「不能太近」。評論家喜歡舉的例子則有Peter Pan的戲本,特別是指當中一幕主角突然問台下的觀眾如果相信世上有精靈的話請拍手。結果,觀眾拍手後,精靈就出現了。對一些受過某種戲劇教育的導演來看,觀眾可以「參與」自然是個很高的價值,但有理論家說這正正是Peter Pan劇本一個最大的敗筆,本來經營得很好的一個心距突然間被推開推遠了。所以,表面上看來似乎僅僅是劇場手法上的處理,但實質牽涉相當複雜的理論,用「心距說」的確可以用來解釋部分問題。
我最近看了朱凌凌的《搏到單車變摩托》,發現布洛的觀點也可以派上用場。劇中差不多每句對白都夾著粗口俗語,密度之高至少對我來說是前所未見的。我絕對不是藝術品味上的清教徒,對舞台語言也沒有潔癖。但當我聽到一位青年劇場工作者對此問題的看法時,我就是不能同意這樣的一個論點。她說:「認識他們(朱凌凌)的朋友都知道,他們在現實生活就是這樣子。」根據布洛的思路,這是個典型的藝術與現實距離錯置的問題,但我情願先用一個我看過的有趣實例來說明:應該是千禧年以前的事,英國一間電視台有個節目受到很多人的批評,質疑裏面的主角為什麼老是在抽煙,幕幕如是,在電視播出,有立壞榜樣之嫌。該劇的監製辯解說:「這樣無可避免,我們要做的就是讓現實生活完全呈現出來。」可是,有清醒的反對者即時指出:「要讓現實生活完全呈現,為什麼不把吸煙的禍害也在劇中找個地方呈現出來?」
將現實生活原原本本、不加修飾、改造或提昇就放上舞台不是藝術應有之義,我相信這個立論不會有人反對,但事實上我卻發現一些創作人可能是出於想拉近與觀眾距離的緣故而捨難取易。問題是,結果會不會適得其反?現實生活中有很多乏味的事情,包括聽一個粗口連篇的人講話,我發現《搏到單車變摩托》一個有趣的現象是,觀眾在最初聽表演者大講髒話時會異常興奮,但聽到中場以後已經相當生悶了。
在藝術史上我們或許可以在「摹拟說」中找到類似藝術與現實應該是零距離的論說,但正如叔本華說,蠟像是最能摹拟真實中的人,但我們不會說一個造工最巧的蠟像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叔本華認為所欠的就是藝術作品所給人應有的想象「空間」。於此,布洛會補充說,這空間即由「距離」造成。
(原載《信報》專欄【不等果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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