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中經典的一幕是愛瑪.包法利在死前的一刻囑人把一面鏡子拿來淒然獨照,看到鏡中人後眼淚開始奪眶而出,接頭一仰,一聲長歎,頹然又倒在床上;照在鏡中的那個「我」怎麼那樣陌生、破碎和扭曲?《紅樓夢》中也有一面名為「風月寶鑑」的雙面鏡,正看照出是美人,反看卻照見骷髏,賈瑞看得癡了,也弄得個精盡人亡。欲望與死亡,真象與倒影,兩個文本的相似性頗堪玩味。
但福樓拜的超前,是他早看到大眾文化與欲望的生成的關係。我們有理由相信他看到的那則婚外情自殺「社會新聞」(創作《包法利夫人》的靈感來源)就是當時開始出現的「小報」式內容,報紙說不定就叫什麼《鏡報》,一個到現在還流傳、充滿寓言性的名字!林奕華的《包法利夫人們》雖然沒有用上愛瑪死前照鏡的一幕,但那個「鏡喻」在全劇仍然呼之欲出。今天,社會的真實以至自我的真實,很大程度都是經過大眾媒體折射出來,當中有許多的扭曲。目前在台灣大行其道的揭秘式真人秀訪談電視節目,極盡矯情,極盡虛飾,林奕華就是要借《包法利夫人》的故事暴露箇中的虛妄。大眾媒體是人的工具,但當此工具反過來制約我們時,那就是典型的「異化」。熟悉新左派理論的人會發現一個有趣的事情,林奕華為此劇所寫的多篇文章和公開對此劇的解說,在論點上與新左派的意識形態批判語彙如「假意識」、「假需要」、「拜物」、「剝削」、「自主」、「解放」、「制宰」等幾乎是如出一轍!若繼續引伸下去,我們還可以得出兩個對林奕華此作品的相反結論:它要不就是相當成功,要不就是相當失敗。
《包法利夫人們》是抓住了現今媒體如何塑造女性的價值觀和人格的問題而給我們上了「十五堂課」(即十五個分場),但一如觀眾對林奕華「東宮西宮」系列的兩種反應,欣賞的自然認為它是很好的「公民教育」,不欣賞的會對自己為何無端端給林奕華在「課室」內教訓了兩個多小時而納悶,有不少女性觀眾甚至表示看得很不「舒服」。但聰明的評論人會說這不就是林奕華的成功嗎?只有那些不痛不癢的商業劇場才會教人看得舒舒服服,覺得癢甚至覺得痛,證明話是說到心裏來。早期的新左派理論家談意識形態批判必然同時也談「心理反抗」。什麼是「心理反抗」?那是在拆解牢固的「假意識」時,當事人因心理安全區域被踰越而引起的不安和焦慮。當然,有些觀眾只是理性地(但強烈地)表示不能同意林奕華的一些觀點,但這並沒有否認「心理反抗」,因為反抗也可以用「理性」的面貌出現。《包》劇為什麼看得一些女性觀眾不舒服,順意識形態批判的邏輯,這是我所能想到的一個可能的解釋。
但我更懷疑林奕華的劇場對拆解意識形態所能起的實際作用。林奕華絕對有能力準確地讓完場的一句C'est la faute de la fatelite(都是命運的錯)給觀眾在離場時帶走點點的感性,但《包》劇能否給聽眾帶來真正意義的「意識提高」?想了解大眾文化和媒體如何塑造我們的慾望,我們大可乾脆找來馬庫色的《One-Dimensional Man》一讀而不必跑到劇場。劇場的力量在於它「呈現」或「再現」現實時能昇華觀眾的意識,馬庫色說「昇華」是介乎意識與潛意識、智性與直覺間的理解狀態,能看穿事物。於是,我們有理由問:《包法利夫人們》用劇場這獨特的鏡去照那些揭秘式電視節目的哈哈鏡,在雙重映照下觀眾可以看出一個怎樣的世界?意識會產生怎樣的轉化?更重要的問題是,林奕華的這個戲到底有沒有給觀眾帶來這些轉化?我們看到的是,一班年輕的「創作演員」很努力地演,文本上基本往「諷刺」的方向走。總的來說,就是感受不到劇場作為意識形態批判利器的現場力量,而這對一些讀過點點意識形態批判理論的「蛋頭」評論人來說是尤其失望的。
(原載《信報》專欄【演藝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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