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21日 星期六

《開咪封咪》

讚《開咪封咪》的人已很多,在這裡不如唱唱反調;但要評它實在不容易,因為它是一個會移動的標靶(moving target)。場刊說《東宮西宮》系列是「結合了棟篤笑、相聲、荒誕劇、處境喜劇和公民教育的劇場作品,被譽為香港第一齣成功的政治喜劇」,這不單是形式上的混雜,也是功能上的混雜,使得我們不能用單一的標準來評它。首先,它不是布萊希特式的政治劇場,與布氏定下的準則相反,這劇看得人太輕鬆,可說十分「中產」;它又不是傳統的相聲,事實上它在許多地方加入一些隱喻深刻的劇場手法,(如那場「木偶戲」喻的假對話和真操控,就是表現形式與所評內容的絕佳配合)。用劇場藝術的標準來評論它,它又可化身為公民教育,劇場最終只是一個工具而已。但這種混雜不也是一種創作嗎?或許是,但本文要指出《開咪封咪》既然自詡要肩負公民教育的責任,那麼它就要接受公民教育自身的要求、準則和限制,贏取一句「誠意之作」的背後是要付出代價的。

十分明顯,《開》劇是一齣長篇政論,政治立場鮮明,對社會問題有自己一套的看法。這裡不是說劇作者不可以在作品中大談自己的政治觀,但既是教育群眾,就得亮出理據,以供觀眾討論、反省;至少,自己定出的標準須清晰和前後一致,這是最起碼的要求。

舉一個例子說說。在「大學生做傳媒」裡,有段提到時下流行的飲食電視節目的戲,諷刺現時的年青節目主持人只懂舉起〝V〞字手勢衝向鏡頭或矯情地咪著眼說「好正!」,這種嘲弄要博觀眾的笑聲是不難的,但含混的諷刺也造成含混的價值判斷。劇中提出的這個現象在媒體評論(media criticism) 裡屬“infotainment” ( information+entertainment) 的問題,即「資訊娛樂化」的泛濫;有了這個命題,思考和討論就可以聚焦,否則就游談無根了。以現時這段戲的表現方法,我們實不清楚真正的「問題」(issue) 在哪裡。是infotainment本身嗎?但整齣《開咪封咪》就是一個infotainment呀。若針對的只是隨波逐流的大眾文化,即劇中所強調的“mass”,那麼林奕華最擅長的挪用流行曲入劇(這次我們聽到孫燕姿的《遇見》)是不是也要批判?含混的批評對公民教育不但毫無幫助,更容易自打嘴巴。
再舉一例。「大學生做傳媒」和「傳媒老細」是劇中兩個重要的分場,但在批評的取態上是何等迥異。談到「傳媒老細」一場,不得不先讚一句在處理上沒有一味諷刺黎智英的假道學和口是心非,事實上在整個香港傳媒生態上一批中層的新聞行政主管扮演習的「共謀」角色可能更加重要,他們不是老闆,但曾經都是「好記者」,在傳媒道德和保住飯碗中間夾得人格分裂,這場戲的處理以他們的掙扎(呢喃著「我是好記者」)、自欺(「炒」了那個下屬對她可能更好)和妥協(最終還是聽老闆的指示)作結,是編劇很「內行」的觀察。

但怎樣評價這批新聞工作者是個有趣的問題。他不一定戀棧著權位,但供樓養家令他們沒有「選擇」地助紂為虐。只要留心那段「好記者」的獨白戲,配上的「出麈」射燈,還放煙霧,一方面起反諷作用,但似乎亦能從同情和理解的角度顯示他複雜和矛盾的心理:畢竟在傳媒的泡沫經濟下,「繁華建於大海,價值飄浮」(見歌詞),他只是身不由己。但問題是對前一場的大學生為甚麼特別的苛責?看過前兩集的《東宮西宮》的觀眾會知道,大學生的追逐時尚、缺乏反省是編導們狠批的對象,但今次《開》劇論的是大眾傳媒對普及文化的影響,包括事事以金錢和效益掛帥的思想,我們來到這輯的《東宮西宮》應該要問,大學生不就是大眾傳媒影響的受害者嗎?為甚麼仍要將他們描繪成一個白痴兒,畸形低等。大學生比折腰的新聞管理人更不堪,更值得狠批嗎?

其實,從這裡挖掘下去可以討論到更深層次的文化和哲學問題。某程度來講,大學生受到的是傳媒有份塑造的文化所制宰,受的是效益至上,一切以市場價值為尚的意識型態控制,能自己選擇的空間更小。市場價值作為「真理」這個意識型態(或曰意底牢結)其實在劇中亦有所指涉,「香港傳媒架構」一場四人相聲中就是以一段主禱文作結,關鍵詞卻換上「市場」二字,是諷刺也是承認「市場價值」是今天凌駕一切的,給神聖化了的意識型態。如果順此理念發揮下去,應會得出大學生是此制宰下的受害者一結論,但《開》劇就在此關鍵的分析上點到即止。從這裡又衍生出另一個問題,如果今天香港的政治和傳媒的倫理問題只是一個制度改革和官員素質的問題,那麼政治劇場或許可以真的像《開》劇一樣,用巧言妙語的方式諷刺,教觀眾反「思」一下,但我仍然固執地相信劇場可以做得更多,如果我們相信劇場能施展魔法,特別是它穿透意識表象的能力,能直入意底下的牢結。我們在這裡要問,編導們為甚麼批一個、放一個,理由并不充份。正如我在文首所說,一般的政治劇場,我們不會要求要有這些交代,但公民教育劇場我們會要求討論,甚至辯論。

我在這裡不是主張一個政治劇場都要變成一篇學術論文,我只想指出如果政治劇場要肩負公民教育的使命,它就不能隨意的施展劇場上的語藝(rhetoric)來達到勸說的目的。那場諷刺學者只會說「亞媽係女人」一類學術空話的戲感染力很強,但曾經接受過電視台訪問的人會知道,即使你對記者說最新的「公民社會」理論,他們只會引你一句15秒的即食言論,這是今天的傳媒生態,此正是《開》劇應該要批判的,單單將學者矮化并不完全公平。如果受劇場表演的形式所限不能處處交代理由,至少我們可以在演後座談裡交流討論,上輯的《東宮西宮》就有大學講師起來為大學生說話,今集胡恩威出來說因為戲已經說得很「白」,那就不需演後談了。依我看,《東宮西宮》系列這種公民教育劇場要做的演後談不只是出來解解畫就可以達到應達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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